余晟：因果链迷思

　　我上小学的时候，团体操还是经常出现的项目。往往是因为遇上重大节日、领导视察，所以各年级同学都需要在大操场上排队站好，根据口令，整齐划一做体操。

　　每次遇上这种活动，“仪容”都是相当重要的，不但做操时的动作要整齐划一，开始前和结束后的姿态也很重要。对此，我是有深刻教训的。

　　有一次团体操表演正是烈日当空，结束之后大家都已经汗流浃背了，但主席台迟迟没有下达“解散”的命令。久而久之，大家都有点支撑不住，抖抖腿，扭扭脖子的情况越来越多。忽然，我发现身边有个女生蹲在地上休息，再往后看，好几个人都蹲下来了。既然如此，法不责众，我也照样蹲了下来。

　　虽然茫茫人海之中认出一两个人很难，但“鸡立鹤群”还是一眼就能看到的。负责指挥的老师震怒，事后要求追责，把所有蹲下的人一个个找出来批评。

　　我本来挺紧张，生怕挨什么处罚。但是批评一开始，我就不紧张了。原来老师也知道“法不责众”，不会处罚所有人，而是要找出罪魁祸首。所以他只是一个个询问、溯源，“你是看到谁先蹲在然后跟着蹲下来的？”。只要能答出这个问题，被批评两句就可以走人——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反正我是看到身旁有人蹲下才照做的。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到只剩三个人的时候，意外发生了。我身后男生的效仿对象并不是我，据他说，他是看到前面女生蹲下才蹲下的。老师接着询问女生：“你呢？你是看谁蹲下的？”

　　我清楚记得，那女生眼光一闪，指着我说：我是看到他先蹲下，我才蹲下的！

　　后果可想而知。任凭我怎么说，也无法反驳“你们一个跟一个蹲在地上，原因一清二楚，怎么到你这里就出问题”的质疑，于是我挨了一顿狠批。

　　我小时候挨过很多批，比这厉害的也不少。但这顿批给我印象太深了，因为你眼睁睁看着它发生，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是冤枉的，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自证清白。

　　为什么会这样？问题到底在哪里？我能怎么自证清白？

　　许多年里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终于有了答案：问题在于对因果链的理解。

　　按照大多数人的想法，因果链是一环扣一环，天经地义的规律。任何事情总有对应的原因，任何原因一定会带来某种结果。在大多数时候，事实也确实是这样。

　　但世界是复杂的，因果链并非都是“一环扣一环”，有例外，而且有大把的例外。

　　最简单的，我之所以会在团体操表演上被认定为带领大家蹲下的罪魁祸首，就是因为因果链不是“一环扣一环”，而是“一环扣两环”，如果延用“一环扣一环”的逻辑来推导，就会是这个结果。甚至说，“跟着别人蹲下来”的因果关系，很可能不是一根链条，而是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有交叉有分岔。不理解这个模型，一个个询问，当然无法避免错误的结论。

　　对因果关系的模型认知错误，就会造成这种“冤假错案”。

　　再复杂一点的。最近江西的张玉环冤案终于得到昭雪，许多人尤其赞叹的是张玉环的前妻宋小女，多年来坚持为他伸冤，深重的夫妻情谊让大家感动。当然，也免不了有人要追问：宋小女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然后自问自答：肯定是为了钱，知道张玉环后来会得到大笔国家赔偿。这也是一个典型的“因果链条”推导，而且能够自洽，社会上为了钱做出各种表演的人太多了。但是它符合事实吗？我觉得不符合，因为“普遍现象”并不能直接套用到每个人身上。

　　针对具体的个人和事件，因果关系可能有不同的形式，在没有足够细节信息的前提下，不可一概而论。否则，就可能闹出“你家空调费电，原因是全球气候变暖”的笑话。

　　更复杂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比如大家都知道，国内不少 App 特别喜欢索要权限，而且是没有理由地索要大量权限，比如显示天气的 App 要读取通讯录，读书的 App 要摄像头和麦克风权限，不给权限就拒绝运行。这相当奇怪，而且毫无合理性可言，我以前在国内时还代表公司去网信办参加过整改会议，主管部门对“滥用权限”是严格管理的。但是更奇怪的是，这种没有道理的行为，一旦被作为原因，装上一个结果，就显得“有道理”了。那就是：正因为中国老百姓不在意数据隐私，所以才有让互联网大发展，如果权限限制太严，就不会有这么发达的移动互联网生态

　　好玩的是，这样恰恰也可以解释微信支付宝之类为什么不能在国外流行。因为大家都知道，发到国际市场的版本都自觉做了约束，不会索要太多不必要的权限。虽然这看起来“有道理”，其实大家都知道是一派胡言。

　　以上只是举了几个最常见的，打着“因果分析”旗号的歪理邪说。其实它们都不难识破，但为何这类歪理邪说如此流行呢？

　　我个人认为，原因大概有两条。

　　第一条是，人类天然就喜欢探究因果联系，喜欢把事物归因到因果链条之中。

　　世界充满因果联系，这本身没错。人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这也很正常。许多文艺作品里，某些人临终之前最惦记的不是钱财，而是“当年那事到底是为什么”，正是这种好奇的体现。但同样需要知道的是，真实世界的因果联系很可能不是一根链条，反而是一张极复杂的网络，这远远超出了普通人的认知局限。但普通人往往不会承认自己的认知有局限，而更喜欢“删繁就简”、“草蛇灰线”的路子，人为抽象出一根因果链条。

　　解决之道是，承认世界是复杂的，许多因果联系未必那么明显，所以“我目前还没有能力去认知某些问题的因果联系”。

　　比如最常见的争论，到底是“因为有什么样的人民，才有什么样的政府”，还是“因为有什么样的政府，才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是这样。因为它预设，无论古今中外，人民和政府之间只有唯一的单向“塑造-被塑造”的关系，既不存在双向影响，更不存在“有时人民造就政府，有时政府造就人民”的例子。与其加入这种无休无止的伪问题争论，不如直接承认“这是个蠢问题，没有答案”，反而节省很多时间。

　　第二条是，人往往不愿意承认自己出错，所以强行制造一些因果联系。

　　国际社会经常遇到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争执，大家都希望说明“是你打响的第一枪”，所以无论自己做了什么，都需要找个诱因，许多时候甚至纯粹就是时间上更早的事件而已。纵观世界历史，明明是自己处心积虑要出击，却故弄玄虚找个“被欺负”的冤枉作为理由，这种例子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不罕见。

　　国际社会是如此，普通人相处也是如此。许多人吵架拌嘴的时候，最喜欢扯的就是陈芝麻烂谷子，因为一旦扯到这些就变成了一团乱麻，无论对方说什么，自己都可以通过“还不是因为…”，引入一些新的事件来辩解。

　　解决之道是，如果想真的讨论清楚，就要有足够强的鉴别能力。在引入更多事件和理由之前，能鉴别出到底哪些有关，哪些无关。有关的因素是否全都被纳入进来了？无关的因素是否都被排除了？一旦你做到这一点，就知道如今热闹的许多“国际政经分析”，纯粹都是剧本而已。

　　好了，看到现在，对那些不着四六的“真正原因竟然是……”文章，你是否有足够免疫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