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创板日报》10月26日讯(记者 徐红)作为本轮脑机接口浪潮中最具引领性的催化剂,Neuralink不仅凭借一系列突破性的临床案例,为这项前沿技术提供了直观而有力的价值证明,同时也为整个行业树立了一个参照物。
最近,Neuralink公布了第八位受试者——渐冻症(ALS)患者尼克·雷(Nick Wray)的术后近况。在一段在线发布的演示视频中,植入脑机芯片的尼克仅凭“意念”,就能操控机械臂完成自主饮水等日常动作。

从2024年1月首例患者植入,截至今年9月,Neuralink已为全球12名患者成功植入其N1芯片。这些患者大多因脊髓损伤或渐冻症而丧失语言或行动能力,而脑机接口技术正为他们开启一扇“重生之门”。
他们中,有如尼克一样的渐冻症患者,在植入芯片后重获部分生活自主权;也有其他渐冻症患者通过意念实现了打字交流,再度与外界相连。更令人振奋的是,一位名叫Alex的前机械零件制造工人,因脊髓损伤失去手部功能,如今却能借助Neuralink设备,仅凭思维操作计算机辅助设计(CAD)软件,重返工作岗位。
可以说,Neuralink的每一步进展都如科幻照进现实般引人瞩目。这背后,是其“高举高打”的一整套完整解决方案:
选择侵入式的技术路径,通过将芯片直接植入大脑皮层,以获取高质量的神经元放电信号。同时,植入过程由专用手术机器人执行,它能巧妙避开血管快速完成植入,较大程度地提升了手术的精度和安全性。
正如元生创投董事总经理刘晓所言,Neuralink的技术路线在全球脑机接口发展史上极具“标杆意义”,从高密度的电极阵列、自动化植入手术机器人到高带宽无线信号链……基本定义了侵入式脑机接口的技术上限。
而该路径的核心逻辑在于,使神经界面尽可能贴近神经信号源,从而获取底层的单神经元放电信号,以实现极致的神经解码能力,解决的是脑机接口领域最棘手的难题。
这也引出一个关键问题:在国内并非所有企业都具备Neuralink同等技术与资源实力的现实下,我们是继续沿相同路径寻求技术超越,还是基于对本土临床需求的深入理解,探索一条差异化的创新发展道路?
▌持续涌现的多元化场景
侵入式脑机虽然潜力巨大,被视为脑机接口皇冠上的明珠,但其安全性问题同样引人关注。此前Neuralink公司在动物实验中,就曾被披露有多只实验猴在植入脑机接口设备后出现了多种并发症,包括感染、脑部损伤等,并最终被实施安乐死。
因此,可以看到的是,当前国内的脑机研发会更加注重在技术创新与安全伦理之间寻找平衡,并且呈现出一种多元路径并进、应用场景“百花齐放”的景象。
除了“侵入式”和完全无需手术、只需通过头皮采集信号的“非侵入式”,另外还有将设备植入硬脑膜外、但不直接接触大脑皮层的“半侵入式”,以及血管介入颅内但位于大脑皮层之外的“介入式”……
“从侵入到半侵入式,再到介入式、非侵入式,技术门槛逐步降低,而安全性则逐步提高,各个路径都有临床价值。”刘晓表示。
南开大学人工智能学院段峰教授团队在探索脑机接口技术时,尝试过“无创”方式,也探索过需要开颅的“侵入式”方案,但最终他们将目光锁定在一条全新路径——介入式脑机接口。
这项技术只需通过一个颈部血管介入微创手术,将一枚直径仅约1.6毫米的网状支架电极送入大脑运动皮层附近的血管中,就能稳定采集脑电信号。2025年6月,该介入式脑机接口成功完成全球首例人体患肢运动功能修复试验,受试者是一名67岁的男性患者,因3年3次脑梗导致左侧肢体偏瘫已达半年之久,传统康复手段很难再有成效。
关于这名患者的后续情况,据段峰教授向《科创板日报》记者介绍,术后仅两周,该名患者已能用患侧手完成抓握、取水杯等动作,并通过康复训练恢复了基本生活自理能力。目前患者已顺利出院,后续只需居家坚持锻炼便可巩固成效。
值得一提的是,据《科创板日报》记者了解,这项介入式脑机接口技术还是可逆的——其支架电极既可通过微创方式植入,也能在任务结束后安全取出,这样不仅能够避免器件在体内长期存留,也进一步降低了这项技术的长期风险。
那么,取出器件后是否会影响患者的康复效果?对此,段峰教授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他向《科创板日报》记者解释道,人类大脑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终身具备动态调整与重塑的能力,即我们常说的“脑可塑性”。
“以这位患者为例,脑梗死损伤了原本控制左侧肢体的‘神经通路’。但借助脑机接口的刺激与康复训练,大脑中其他健康区域会逐渐接管受损区域的功能,从而帮助患者恢复部分甚至全部的活动能力。因此在此之后进行取出是不影响患者康复效果的。”他说。
据悉,现阶段介入式脑机接口技术将脑卒中患者作为重点干预人群,是基于脑卒中高发病率所带来的巨大患者基数。据统计,我国每年新发脑卒中患者超百万,现存患者人数逾千万,由此催生了巨大的康复市场需求。
帮助那些因脊髓损伤而瘫痪的人重新站起来行走,这是脑机接口技术正在奋力攻克另一大挑战。这个愿景背后,是科学家们希望在大脑和肢体之间,架起一座“神经桥”,绕开受损的脊髓,让大脑的指令直接传达给双腿。
为实现这个目标,除了一些团队探索的非侵入式方案以外,另一种更具革命性的微创“脑脊接口”技术也成为了焦点。
今年年初,复旦大学类脑智能科学与技术研究院加福民老师团队,联合复旦大学附属中山医院汪昕教授、丁晶教授团队,成功完成了全球首批多位患者的脑脊接口临床试验植入。
丁晶教授告诉《科创板日报》记者,脊髓损伤在医学界通常被认为是不可修复的,如何让截瘫患者重新站立行走,一直是临床上面临的巨大挑战。而此项“脑脊接口”技术最颠覆传统认知的地方,恰恰在于“让过去我们认为不可能实现的事情,如今真的成为了可能”。
据悉,截至目前中山医院团队已完成3例患者的临床概念验证,“其中恢复效果最好的一位患者,在手术后半年,已经能够借助步行器实现比较顺畅地行走,这样的康复进展在过去是难以想象的。”丁晶教授表示。
她进一步透露,通过这几次实践,不仅初步验证了“脑脊接口”技术的可行性,也明确了该技术适用于哪些类型的脊髓损伤患者。目前团队仍在持续进行技术优化,核心目标是在最大限度减少患者损伤的同时,达到更好的临床结果。
值得一提的是,此前已有文献记载,一位患者在植入脑脊设备并借助其行走半年后,即使撤去设备,仍能自主活动,显示其脊髓神经实现功能重塑。
而据媒体报道,此次国内研究中的几例患者在植入脑脊接口设备后,下肢恢复了出汗,这很可能说明患者的植物神经等部分神经在重塑。未来,这些患者能否通过这样的“人机协同”的运动实现神经功能重建,并最终摆脱设备依赖,值得我们关注。
▌脑机接口的“深水区”与破局之路
可以肯定的是,当前的脑机接口技术仍处于非常早期的发展阶段,其更像是一场“边探索、边临床”的科学远征。因此,眼下断言哪种技术路线更具优势还为时尚早,未来的突破也有可能来自意料之外的方向。
与此同时,尽管脑机接口被寄予了厚望,从让失语者“开口”说话到帮助瘫痪患者重建站起来,勾勒出一幅“科技重塑生命”的动人图景,吸引了资本与公众的极大热情,但我们依然需要保持一份审慎的“冷思考”。
我们研发的系统,是否真正契合临床的实际需求?现有的技术能力,又能否支撑起宏大的临床愿景?在热潮涌动之时,保持对技术边界与临床实用性的清醒认知,或许比追逐遥远的概念更为重要。
对此,刘晓亦指出,脑机接口是一个典型的“从技术突破走向临床价值兑现”的长周期赛道。从动物实验到临床试验,再到大规模的临床落地,脑机接口最大的挑战并不是单点技术,而是系统性的技术整合与医疗监管和生态的闭环问题。
“脑机接口虽处于风口,但必将经历大浪淘沙。目前还没有哪一种技术路径能够达到理想中的完美效果,未来唯有被广大患者接受、被临床认可的技术才能成为最终赢家。因此,对于我们研究人员而言,关键在于沉下心,踏踏实实地做好自己擅长的工作。”段峰教授在采访中这样谈到。
他表示,从动物实验到人体实验,介入式脑机技术已成功走完第一程。接下来团队的重点是将底层工作做得更扎实,并建设好生产线,为实现量产打下基础。“因为目前我们的电极还是手工打造,成本非常高昂,这是产业化必须突破的瓶颈”。
作为国内最早一批将脑机接口带入临床研究的专家,在丁晶教授看来,这项技术在临床中确实能够展现出一定的成效。然而,无论是无创的非侵入式设备,还是需要植入的微创技术,她认为脑机接口要真正发挥作用,还面临一个核心的挑战,其关键在于“选对人、选对方法”。
她举了一个例子,像现在不少医院已经在用的无创脑机康复设备,对脑卒中患者上肢功能恢复效果不错。但即便如此,哪些人最适合用、什么时候介入治疗效果最好,这些细节在临床上依然需要进一步的规范和明确。
又如脊髓损伤患者,是选无创还是侵入式技术?“这往往取决于治疗目标。如果是辅助神经功能重建,适宜的无创技术具有一定效果;但如果需要长期的功能替代,可能就需要侵入式技术出马。”她说。
她特别提到,像马斯克Neuralink推动的脑机接口,走的是“功能替代”路线。但基于前期脑机接口的临床实践,她越发意识到,脑机接口并不只是替代功能,它也具有帮助患者重塑自身功能的能力,这正是脑机接口技术的想象空间所在。
旭医资本医疗器械组负责人魏莱(化名)一直关注着脑机接口领域的发展。在谈到国内进展时,他告诉《科创板日报》记者,虽然在一些具体环节,比如柔性电极材料,本土企业可能已经做得不错,但脑机接口本身是一个系统工程。
在他看来,若以系统性能力作为衡量标准,目前仍是马斯克所带领的团队走在更前面。
魏莱进一步向《科创板日报》记者指出,当前脑机接口还面临一个关键瓶颈,在尚未发现更优的电极材料之前,他认为脑机接口技术可能很难迎来实质性的重大突破。不过他也强调,除了材料层面的创新,推动技术走向临床同样至关重要,因为只有真正应用到人体,接受实际场景的检验,才能验证其有效性与安全性。
“至少是一个试错的过程,”魏莱表示,“从这个角度来说,哪家能更快推进临床,哪怕只是先排除一些错误路径,对行业也是一种推动。”
他认为,前沿技术与新材料的研究对于脑机接口发展始终至关重要,它们决定着产业未来的理论基础和天花板。 “因此我们必须持续投入,保持在这一领域的领先性”。
而另一方面,在临床应用端,当下的关键则在于,如何将现有技术转化为能稳定、可靠解决临床刚需的产品。技术的价值,最终要通过解决实际问题来兑现。
“目前的技术其实已经可以支撑起一批有实际意义的产品,以我们关注的一个麻醉机器人项目为例,是通过术中实时监测患者大脑数据,闭环反馈实施麻醉自主决策给药,得到了多个头部三甲医院麻醉科主任的认可,该产品在镇痛和镇静双指标上属于世界原创首发。”他总结道。
脑机接口的发展无疑仍充满未知,挑战与希望交织。尽管技术路线之争仍在继续,但正如越来越多研究者所认同的那样,只有随着临床实践的持续深入与技术研发的不断突破,前行的路径才会越发清晰,更多可能性也将随之浮现。
